一般人的印象中，总以为煤矿工人是黑乎乎的，煤矿女工也不例外。
但其实，在这种环境里的女性，反倒是特别受欢迎的，因为毕竟男性多，女性少。煤有时候反倒像是化妆品，让那里的人觉得另有一番美。美，就会被人欣赏，被人欣赏，多半会轻捏牵缠。而因此铸就的美好，或者悲惨，也都是理所当然。
成为新媒体写手之前，我干过很多工作，但在煤矿工作的五年却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不仅仅是因为煤矿工作的特殊性，更因为当时在那个特殊群体中，结识了几个命运离奇悲惨的女工。
那时候这个煤矿领导们对机关女人们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再不好好干，把你发到选煤楼去！
当然，机关大楼上的女人们最怕的也是被发配到选煤楼，那无异于古代官吏的贬谪，更相当于把重刑犯发配到边疆劳改。
虽然那凄惨的地方叫作“选煤楼”，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却把这里叫作“选美楼”。原因之一是，别看选煤楼的女工们整体文化程度不高，上班时穿得黑乎乎脏兮兮，干的也是全矿最累最脏的活儿，可是矿山最漂亮的女人都在选煤楼。
每当选煤楼女工下班时，洗得干干净净，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香喷喷地从矿区大道上走过，都会成为矿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我就有点不好说，但是这也不是什么绝密的事情，早都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了，那就是某些领导的情人多半都在选煤楼上诞生。
打工的女性，多数都会受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裹挟，甚至，有时候仅仅因为她们是女性，所以，好像她们活该如此。
去煤矿打工的女性，更是如此。
以我为例，当时为什么要选择在煤矿工作？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我家境贫寒，高中毕业后，放弃了上大学，直接上了技校。这也是我们村里大多孩子的选择。因为技校毕业是可以直接分配工作的。而且大多会分在离我们村二十里外的一座煤矿。这座煤矿不但是大型企业，还是国有的，工资待遇各方面都不错。后来，我技校毕业后，也顺理成章就分到了那座矿上。
别看都在矿上工作，工作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煤矿上最体面的工作，当然是机关大楼里的领导们。
其次，是一般工作人员。
第三等就是各个地面机房的。比如开绞车，发矿灯，制氮压风等，看守机房的。
接下来就是环卫工人。最苦最累最脏的要属选煤楼和井下一线。
这些工作的组成人员的来源也各不相同。机关领导和工作人员，大多数是学校毕业的大学生和领导的关系户；各个机房的大多来自技校毕业生；环卫工人大多都是照顾解决的一部分矿工子弟；选煤楼和井下一线工人大多都是农村招来的季节工。
季节工最初就是随着季节流动的临时工。尤其是井下一线的工人，农忙的时候回家干农活，地里的活儿都干完了就回来下井上班。后来随着进城务工的人越来越多，季节工们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大多都不回家务农了，但也只是长期临时工，比正式合同工要工资待遇低一些。
一般的技校生不可能一毕业就进机关的。除非你有过硬的后台，或者你特别会来事儿，那也得混几年才能进机关。但是，因为我家一个亲戚在矿上当了个小领导，所以他托关系把我分到了机关楼。
我所工作的那座煤矿，跟大多数人看到过的，或者听到过的煤矿都差不多：一条布满煤灰的水泥路贯穿整个矿区。路两边的树篱、房屋、灯箱都是黑的。运煤的大卡车仿佛一条钢铁长龙，一直排到了二里外的公路上。
矿山分为工作区和家属区。家属全由机关大楼、停车场、幼儿园、学校、医院、家属楼等构成，通常都打扫得很干净整洁。工作区由联队办公楼、井口食堂、井筒、机修厂、选煤楼等构成。
我要说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大雁就在选煤楼工作。我是在下放选煤楼工作的那十几天认识她的。
那段时间，我们的矿长可能看到机关大楼的工作人员都太舒服了，或者也可能是机关大楼的职工们人浮于事，上班干私活，串门闲谝，被领导看到了，所以一气之下，发了一道文，让所有机关人员轮流到选煤楼去上班。
在煤矿企业来说，选煤楼的工作是除了井下工作之外，最脏最累风险最高的工作，是煤矿女工的一线。
因此，那时候领导们对机关女人们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再不好好干，把你发到选煤楼去！当然，机关大楼上的女人们最怕的也是被发配到选煤楼，那无异于古代官吏的贬谪，更相当于把重刑犯发配到边疆劳改。
选煤楼的工作到底是做什么呢？
其实就是从煤块里捡出石头。
你或许会说，那有啥难的？我当初去之前也是这样想的。不就捡个石头吗，我又不是没捡过。每次到黄河边玩，我都捡回家一堆石头。捡就捡有啥怕的？
但是，当我到了选煤楼，一看，傻眼了。
我的第一个班是早班，接班时间是早上六点。先到女浴池换了工作服，然后二十多个女工排队到了选煤楼。选煤楼，是一座五层楼高的圆筒仓，我们工作的地点在最高层，要攀着陡峭而狭窄的铁梯一步一步爬上去，恐高的人还没上去，腿就会发软。
因为是冬天，天还黑乎乎的，楼梯很不好爬，我第一次爬那梯子，心里怯乎不已，一不小心差点跌倒。幸亏身后有人将我扶住了，她说：“小心点，妹妹！”是个很好听的声音。但我没敢回头看，因为那梯子太陡了。
终于爬进了工作间。昏黄的灯光下，弥漫的煤雾中，大概是三四十平米的房间里，并排开动着两条皮带溜子。溜子上轰隆隆地滚动着大大小小的煤块。
女工们身穿蓝色劳动服，头戴安全帽，口鼻上戴着猪嘴一样的防尘口罩，只剩下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动着。她们手脚麻利地从滚动着的煤块里捡出石头，扔进旁边的漏斗里，那些石头便落到了专门装矸石的底仓里，然后会被拉石头的车拉到后山倒进山沟里。
交接完班，我便站在了皮带溜子边，开始捡石头。但是哪里有石头啊，不论是煤块还是石头看上去都是黑的，更要命的是，我还连一块石头都没找到呢，就差点晕倒在工作台上。因为那皮带一直在走，人看着就会不由自主跟着它跑，而且那皮带上的煤块就像河流一样，滚动着，盯得时间久了，眼晕。加上戴着防尘口罩，喘不过气来。
正当我快要晕倒的时候，身边又传来一声温柔的：“妹妹，小心！”我听出来了，是楼梯上扶我的那个姐姐。紧接着她一把扶住我，将我刚扶到工作台下的窗户边坐好，便听到一声厉喝：“大雁，你干嘛呢？”话音刚落，一粒石子便落在了她身上。原来是班长。
后来我才知道，班长就是一个班组的头头，直接掌握着班组成员的工资高低，谁要惹恼了班长，轻则被骂被罚，重则扣分扣奖金扣工资。
大雁挨了一石子，但啥话也没说，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卖力地捡石头。
对我们这些机关下来“体验生活”的人员，不论是班长还是队长都不敢过分为难。所以我理直气壮地坐在窗户边，缓了好长时间，才又回到我的位置上。
“大雁你给旁边那个小姑娘教一下。”班长见我半天也摸不清石头的脉门，便又喊道。因为工作间里，煤溜子的声音很吵，所以选煤楼里上班的人说话嗓门都很大。她们上班时必须得喊着说话。
大雁便耐心地教我如何区别石头和煤。矸石虽然也是黑的，看上去跟煤差不多，但是比煤块要重一些。两三个小时后，我已经熟练地区分出了煤和矸石。但是依然云皮带。
大雁因为我被班长骂，这让我深感不安。下班时，我专门跑去跟她道谢道歉，只听她站在高高的楼梯上正打电话，“我刚下班，这会儿准备去洗澡。”
到了女浴池门口，我听她又打电话：“我到洗澡堂了，可能十五分钟洗完。”
洗完澡的时候，我又听到她打电话：“我洗完澡了，大概二十分钟后到家。”我感到奇怪，问她给谁打电话汇报呢，她淡淡地笑笑，满眼都是哀愁，但一句话都不说。
后来，在选煤楼上班次数多了，才得知，这个可怜的女人被家暴的丈夫控制得死死的。
从工友们零星的交谈中得知，她老公以前也有工作，但是因为赌博，又不好好上班，被单位开除了。后来，索性赖在家里既不打工也不出门，一家三口就靠大雁每个月四五千块钱的工资生活。
脾气暴躁的老公，因为没了工作更加自卑和暴力干煤矿女人，不但控制着大雁的工资，还控制着她的所有时间和人身自由。她每天从家里走到单位，第一时间就要汇报，下班也要第一时间汇报。就连进浴池洗澡都不能超过他规定的时间。回到家的时间倘若超过老公规定的时间，就要挨一顿暴揍。听说她浑身上下都是青紫的印记，都是被老公打的。怪不得她洗澡时，偷偷躲起来，急急忙忙随便冲冲就好了。
更加令人发指的是，听说有一次大雁下班时忘了打电话汇报，结果回到家时，竟然撞见她那个废物老公正领了一个小姐在家干好事。大雁见状急忙要躲出去。没想到那个无耻的男人竟然要大雁站在旁边看着。
任谁遭受了如此奇耻大辱都会受不了这个气，即便是不冲进厨房拿一把菜刀试试老刀见肉分外快的传说，起码会摔门而去。
但是可怜的大雁没有，她就那样定定站在床边看着他们牲畜一样的交配。
工友们都知道她的事情。起先大家都同情她，劝她赶紧离婚，那样的男人不要也罢。甚至矿工会的人得知情况后，都去她家，劝她离婚。但她总是默默地摇头，一句话不说。后来，大家见劝不动她，也就不劝她了。
还有人背后说风凉话，说她喜欢被虐，是个受虐狂。我当然不信这世上还有喜欢被虐的人。我想她肯定是有什么苦衷。
等我跟她熟悉了一些的时候，我悄悄问她为什么不离婚。她凄然一笑，说：“他说我要是敢跟她离婚，他就把我们娘俩都剁成肉馅。妹妹，他啥事都能做出来的。”我听得毛骨悚然，又问她为什么不报警，她说，“报警了他又不可能判死刑，从牢里出来后，他还是会杀了我们。”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瞬间就侵袭了我。我只是听她说了这么一次，都这样无力，何况她每天都生活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中。
选煤楼里上班的大多数都是女人，但也有男人。之所以有男人，大概是领导们考虑到俗话说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因素，另外就是，有时候捡煤的溜子上会出现很大块的石头，那时候就需要男人来处理。
据说，另一个班有个单身男人其实对大雁很有好感，曾经偷偷劝她离婚跟自己过。但是大雁最终也没敢走出那一步。
后来，自学了心理学后，我渐渐明白了，大雁不离婚的原因，除了恐惧和担忧以外，更多是因为陷入了习得性无助。
习得性无助是指通过学习形成的一种对现实的无望和无可奈何的行为、心理状态。对于大雁来说，就是因为无数次的家暴，无数次无效的挣扎和失败而造成的听人摆布的行为。
其实，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人，大家都很不理解，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其实，深入了解之后，你会发现不是他们不想改变，不想成功，不想过上幸福生活，乐于被家暴，被PUA，乐于忍受各种不公对待，而是他们真的无能为力。
这种无能为力，可能源自童年期的成长经历，比如被家暴，被父母忽视，被同学霸凌，久而久之形成懦弱无助的性格。也可能是成人后，经常经历一些失败和打击，慢慢的形成了退缩型人格。
所以说，不知别人难，别劝他人善，也别轻易地就嘲笑谁软弱无能干煤矿女人，活着都不易。委曲求全也好，摇尾乞怜也罢，谁不是为了更好地活着呢？
很多年后，我曾经向亲戚打听过大雁的情况，他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大雁最终还是离婚了。
但奇怪的是，她后来竟然没跟那个看上她的男人，而是跟矿上一个不学好的混混结婚了，而那个混混，也是个家暴狂。
注：文中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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